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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们所喜欢的……正是我想拆穿的

来源:本站 | 时间:2014-11-05 09:17:48 | 浏览:1739
 来源:东方早报·上海书评 作者:李公明

夏志清编注的《张爱玲给我的信件》继去年台版之后又有了大陆版(长江文艺出版社,2014年7月),再次掀起了张粉张迷的热情和议论。
 
从1963年至1994年,张爱玲在给夏志清的一百一十八封信里主要谈谋职、出版、创作、翻译等问题,也倾诉了人情世故之叹、身体与精神状况等生活琐事。夏志清写在大多数信后的“按语”则兼作注释与评议。在书信中,张爱玲总是在谈论感冒、病痛,总是在询问文章出版、译文如何、稿酬怎样、申请资助、如何托人等等。这些事情在张爱玲写来,就有了特别的味道,真的是满纸“张腔”。精彩的,其实不是“腔”,而是她的思想和表达。如感悟生死,人所共有,但是在张爱玲信中却别有一种况味。听到夏济安的噩耗,她“非常震动”, “近来我特别感到时间消逝之快,寒咝咝的”(17页)。又如,“我这些年来只对看得起我的人负疚,觉得太对不起人,这种痛苦在我是友谊的代价,也还是觉得值得”(34页)。人们常说张爱玲不懂做人,包括夏志清在“按语”中也时有表露,但是从张爱玲在信中常谈的人情世故来看,实非“不懂”,而是不愿而已。在夏、张的通信中,也有惺惺相惜的彼此欣赏。夏志清极为看重张爱玲对其《中国古典小说》中《红楼》那一章的评价,说她的评语“看来平淡无奇,其实是极高的赞同”(110页)。
 
在第六封信中,张爱玲说:“我一向有个感觉,对东方特别喜爱的人,他们所喜欢的往往正是我想拆穿的。”(13页)这句话的上下语境、人事在这封信中看不清楚,夏志清的“按语”也没有谈及,但是他却抒发了自己的感慨:“爱玲所谓‘对东方特别喜爱的人,他们所喜欢的往往正是我想拆穿的’,其实我在哥大教书何尝不是如此,想尽可能多拆穿些传统中国的东洋镜。但我势孤力单,有什么用?不仅新儒家是热门,到了二十世纪末年,好像任何宗教的势力都在膨胀,‘五四’时期所提倡的那种批判精神倒反而算是过时的了。”(14页)张爱玲的小说常暴露中国人的弱点,这就是她所说的“我想拆穿的”。在西方人面前拆穿还是维护中国传统中的东洋镜,这是“五四”以后中国文人接触西方人的两种选择,大体上张爱玲与鲁迅是一路的。
 
虽然张爱玲自认为直到1950年代初,“我所写的文章从未涉及政治”,但是以后的她无法摆脱政治。到香港后,张爱玲在《赤地之恋》和《秧歌》中所描写农村干部的腐败、残酷斗争的趋势以及《秧歌》中的“王同志”在现实与原则之间的痛苦抉择等等。过去曾很赏识张爱玲的柯灵批判这两部作品的“致命伤在于虚假”。夏志清在“按语”中提到柯灵,说他曾经很赏识爱玲,被日本宪兵抓去幸赖胡兰成相救而脱险,但在“抗战胜利后,竟视爱玲为‘汉奸的女人’,加以轻薄,爱玲在《小团圆》里把他写成一个不念旧恩、乘人之危、占女人小便宜的小人。他二○○○年过世,《小团圆》迟至二○○九年才出书,他若在世看了此书,不知做何感想”(306-307页)。更有意思的是,《赤地之恋》在当年台湾也被禁止出版,夏志清在“按语”中说,“当年我也同爱玲一样,不知道《赤地之恋》这样一部彻底反共的小说竟为国民政府官方所不喜”(229页)。
 
虽然身居海外,张爱玲在六七十年代对大陆政治仍很关注。“这一向我在想写篇散文讲中共,离沪前有些印象,看来现在也还是那样,但是一直找不到个焦点。”(27页)另一信中说到Prof. Michael答应替她托几个人,“主要因为我对研究大陆太有兴趣,而且似对以前的中国太否定”(31页)。七十年代初她在加大中国研究中心参与一项研究计划,负责研究中共的“文革”语言;在1971至1972年,张爱玲完成了两篇文章,一篇是论“‘文革’的结束”的长文,另一篇是谈“知青下放”的短文。可惜的是,《“文革”的结束》至今下落未明,《知青下放》则未曾公开发表,否则对研究张爱玲对中国政治的认识将是极为重要的参考资料。夏志清说,由于“张在美国既非著名的中共专家,又非拥有英语读者的小说家,写了两篇冷门题目的文章实在帮不了她一点忙的”(170页)。虽然如此,但是张爱玲阅读时仍不忘政治。夏志清说,“一九七八年夏天,张爱玲对帝俄衰亡、苏联革命这段史实特别感到兴趣,我想因为她先读了Black Night, White Snow: Russias Revolutions 1905-1917这本刚出版的书。”(243页)
 
张爱玲对四十年代末以后离开大陆的人(她自己正是其中一员)似乎总有难以驱除的“难民”情结。说到Mrs.Goldman没再打电话来,她就觉得“中共问题专家最怕‘难民’,因为你的见闻如果可靠,为什么不写,不登出来?这种事我觉得勉强绝对没用,请你千万不要给她写信”(93页)。而当她知道夏志清的外甥来到美国读书,在信中第一句就说:“你救了外甥出来,可喜可贺。”(262页)其时已是1980年,夏志清在“按语”中说,大陆学生来美留学,“办手续已不太麻烦”(265页),与张爱玲的感受颇有差异。
 
有论者对夏志清的“按语”有“反客为主”的不满,甚至认为其叙述中不无自负、离题之语。依我之见,夏氏自有其评论家式的才情,若他把“按语”写成循规蹈矩的注释恐亦会令人失望。“按语”中时有对学界人物、著作的评述,虽然都很简短,但不无启发。他认为哈佛教授史华兹的确“非常出名”,但汉学训练不够,也很吃亏。普林斯顿教授牟复礼汉学根柢深厚,曾为史氏综论中国上古思想的一本大书写了一篇严正的长评,“读了不由我不叫好”(74页)。另外,也偶有提到他自己的研究著述。以前读过他的一篇题为《现代中国文学感时忧国的精神》(Obsession with China: The Moral Burden of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)的演讲,深受启发,在他的“按语”中才知道该文在同行心目中是他的一篇代表作(69页)。略感意外的是,夏志清在“按语”中比较详细地谈论自己的婚姻、婚外感情生活:“婚后的情人就是陈若曦、於梨华毕和某编缉。其实我是很规矩的,女人不主动,我是不会去追的,现在这两位小说家不念我曾帮过她们忙,反用真名或化名来丑化我及我的妻子。……与其叫别人乱说,不如我自己真实道来,将来我会写篇文章谈我的感情生活。”(132页)这是否“离题”,或是题中应有之义,恐怕也是见仁见智。
 
夏志清在自序中说张爱玲的信大半写在洋葱纸(onion paper)上,多年来洁白如旧,折缝的地方也不会破裂。在网上一查,才知道洋葱纸因其薄、韧、半透明,表面又有均匀细小的褶皱而得名,还有着无法用语言形容的书写手感——钢笔写上去有清脆的沙沙声,书写扶纸的手也会被它舒适地托着。估计张爱玲也是因这份手感而钟爱洋葱纸。